哪款字体代表了中华美食的刻板印象？

🔨 3type

去年6月初TypeLab在线字体活动时，中国留美设计师Raven Mo在Typographics环节分享了一个有趣的主题——Chop Suey字体。我们在会后联系了Raven，获得了她的授权，翻译了她的讲座视频。（见文末）

Chop Suey并不是某一款字体的名字，而是一道美式中餐，由于总是与一种特定风格的字体一起出现，久而久之，也变成了一种特定字体风格的指代。它代表了从20世纪20年代美国西海岸开始传播至世界其他地区对中餐，乃至东亚文化的某种视觉印象。从旧金山到柏林，甚至回到北京，我们都能发现这种流行了超过一个世纪，对中国人来说怪诞与丑陋的字体。

Chop Suey是从粤语“杂碎”的发音“Zaap Seoi”而来。从19世纪中期开始，陆续有大量的中国劳工被输入到美国，华裔人口在美国的比重逐渐增加，中餐馆的数量也大增。逐渐本地化了的中餐，也被越来越多美国的不同族裔所接受。中餐馆菜单上最受欢迎的菜肴，除了“左宗棠鸡”、“香橙鸡”之外，还有更为古早的一道菜——“炒杂碎”。

中国人说的杂碎，往往指的是动物内脏，但美国人可不吃这些，所以美式中餐里的“杂碎”，其实就是把各种菜炒在一起——主要以各种蔬菜为主，也有少量的肉丝、肉块。据说这道菜是到美国修铁路的广东台山劳工们发明的，也有美国厨师说是自己发明的，不管怎么样，炒杂碎曾经火遍全美，甚至一度成为了中餐的代名词。从名字我们可以知道，这道菜其实并没有什么定式，随便哪家餐厅都可以抓一把碎菜下锅。

1903年，梁启超赴美考察，特意研究了一下在美国的中餐行业。根据他的考察，当时光是在纽约就有三四百家中餐馆，几乎都有炒杂碎这道菜。他在自己的旅行笔记《新大陆游记》中记载道：“每岁此业收入可数百万，然其所谓杂碎者，烹饪殊分，中国人从无就食者”。《纽约时报》在1928年11月11日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题为《杂碎，在这里很受欢迎，在中国却鲜为人知》。文章写道：在中国，任何地方的普通人都不知道“杂碎”。

1910年代在纽约百老汇附近由三位非亚裔开设的“新潮”日料点，⛩️的柱子上写着“炒什碎饭”

美国画家Edward Hopper在1929年的绘画作品《Chop Suey》，描绘了一家中餐馆中的场景。想必Edward Hopper也应该经常光顾“炒杂碎”。

尽管中国人并不知道炒杂碎，或者知道后嗤之以鼻，炒杂碎却在美国大受欢迎。如果把这种美味做成罐头，是不是可以大赚一笔呢？想到这个点子的并不是一位华人，而是一个意大利裔的美国人，名叫Luigino Jeno Paulucchi。Paulucchi在20世纪40年代末期开始了自己的生意，他成立了一家公司，取叫Chun King（重庆）。他的第一款产品是罐头炒面，他还给自己的产品注册了专利。有兴趣的朋友们可以猜一猜，一个美国意大裔的食品商，为什么要给自己的中餐罐头品牌取名“重庆”？

到了50年代，罐头中华美食已经成为了杂货店最受欢迎的商品之一。从50年代到60年代，Chun King罐头的美国市场占有率达到了80%。Chun King罐头的王牌产品莫过于罐头炒面和罐头炒杂碎。拜中国美食的帮助，Paulucchi之后将自己的商业触角延伸到了速冻意大利食品，甚至开起了大型食品超市，成为一代商业传奇。

50年代Chun King的广告攻势非常强劲。不仅在印刷媒体上，聪明的Paulucchi还开始在刚普及的电视媒体上大量投放广告，甚至邀请明星代言。

1964–65年纽约世博会上Chun King的旗杆广告。

东方生活快递（orient life express）——Chun King货车

1962年，安迪·沃霍尔在纽约创作了波普艺术史上著名的作品——金宝汤罐头（Campbell's Soup Cans）。他采用丝网印刷的方式，印刷了32罐口味不同的金宝汤牌的罐头。以罐头为题材并不是异想天开，而是紧密地从生活中来。那个时候什么食品最流行？恐怕莫过于工业化生产，廉价美味保质期又长的罐头了。让我们异想天开一下，如果安迪·沃霍尔当时画的是一组Chun King牌罐头，后世又会如何评价呢？

从餐馆招牌和菜单字体，直到成为一种族群的视觉符号象征，这个视觉转译的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呢？Raven Mo的讲座中有答案！她列举了在美国其他族群的字体代表，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发现，从原有文字的结构中提取元素、借用字母，并挪用到拉丁字母的设计中，就可以轻松创造出“伪xx风格”。而杂碎字体的诞生思路却似乎不太一样。

1882年5月，美国国会通过了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1883年，克利夫兰铸字厂（Cleveland Type Foundry）却逆潮流而动，注册了一款书法风格的活字专利，取名为Mandarin。这款最初被命名为Chinese的字体成为了杂碎字体的鼻祖。之后美国西海岸的设计师们陆续创作了不少类似风格的字体，它们的名字五花八门：Wonton（馄饨）, Peking（北京）, Buddha（佛陀）, Ginko（银杏）, Jing Jing（名字）, Kanban（看板）, Shanghai（上海）, China Doll（中国娃娃）, Fantan（番摊）, Martial Arts（武术）, Rice Bowl（饭碗）, Sunamy（海啸）, Karate（空手道）, Chow Fun（炒粉）, Chu Ching San JNL（名字）, Ching Chang（名字）和Chang Chang（名字）。如果说泰国、希腊、印度风格的字体直接参照了原有文种的字形结构，杂碎字体可以说完全是一种美国人创造性的设计，它模仿的是一种东方的视觉感受，而非真实的汉字结构或毛笔特征。

从具体设计项目中风格化的美术字，到美国铸字厂家开发的活字产品，杂碎风格的字体开始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谁都可以买到这种字体，并用在自己的设计上，这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字体的滥用。数字化技术的迭代过程中出现了大量免费的字体，只需上网搜索并下载的便利，更是让字体的全球化传播变得易如反掌。随着时空的变换，杂碎字体经历了一场从异国情调的新奇有趣，逐渐转变成了一种对华人族群的刻板印象与歧视隐喻。“这种字体不是我现在想要再去开发的了”，蒙纳（Monotype）的创意指导Tom Rickner在2020年接受CNN采访时这么表示。

1947年香港博文铸字有限公司的字体样本中的字体Romantic，也具有类似杂碎字体的设计风格

1998年出版的北京交通旅游地图，封面上居然也出现了杂碎字体。不知不觉间，杂碎字体成为了中国城市旅游的代言。

🎙️

在研究杂碎字体的历史，翻译讲座视频之余，我们还采访了Raven，请她展望一下杂碎字体与中国/亚洲形象的未来。

感谢提问。我认为下一代中国或者亚洲风格的代表性字体种类将会非常丰富，并且因地域、语言、行业、目的和用途而异。从汉字字体在国内发展的角度来讲，我推测因为汉字的受众人群和东亚文化受众重叠性高，下一代中国风格可以理解为当代中国设计潮流，也可以理解为中国对未来的展望及中国设计艺术的精神。我对中国设计行业风向的了解比较浅薄，所以不能给出最全面及细致的回答。

从西文字体的角度来讲，因为各种历史遗留问题，中国风和亚洲风在字面上的确曾经给对东亚文化不熟悉的人群一种刻板化的印象，而杂碎字则是这种刻板印象的副产品。随着来自亚洲的商业机会的增长和亚裔商贩在世界各国的经营，每个行业都逐渐出现了中国或亚洲特色的分支及设计风向，非常多元化及具有高度包容性，字体和品牌设计行业也深受影响。杂碎字不仅仅不再代表中国或者亚洲文化，而且在某些场合使用会带有种族歧视的底色。

来自中国的商户和华裔、亚裔建立的品牌已经不再使用杂碎字、幸运曲奇、熊猫、或者红绿配色来代表中国或者亚洲风格了，因为这些品牌的受众不再是单一的、没有接受过亚洲文化熏陶的人群，而是来自各种文化背景的群体，并且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生长在亚洲文化环境中的一代或二代移民。随着无数入驻欧美国家的中国品牌以及亚裔在欧美本土的发展，中国风格、日韩风格、或者亚洲风格不再是任何一种字体风格可以概括得到的。

以美国餐饮业为例，中国菜现在发展出了或正宗或新颖的分支。想要表现中国风，餐馆可以使用接近中国本土的装潢，也可以使用具有融合风格的欧美室内装修，在字体的选择上也非常开放，有衬线与否或者是否借鉴毛笔风格已经不再重要。餐馆营业者更重视字体的完成度，是否包含各国语言所需要的字符，排印时是否与其他非拉丁文字在视觉上具有一致的美感等等。比如越南餐馆更倾向使用包含有越南语变音符号的字体，而中国餐馆更倾向使用与中文字体排印更和谐的西文字体。我个人希望未来可以看到更多支持多国语言的字体，这样中国和亚洲商户在欧美市场发展时就不会有字体选择上的困难了。

Raven自己开发的实时视频滤镜，把字（type）真的放到了脸（face）上😂

如果你也对杂碎字体感兴趣，或者去吃过美式炒杂碎，欢迎在留言区分享你的故事。如果你曾经在街头拍到过杂碎字体，欢迎在微信后台发送照片给我们的TypeWalks栏目投稿。

📖📖📖📖

推荐扩展阅读：

Karate, Wonton, Chow Fun: The end of 'chop suey' fonts（空手道、馄饨、炒饭：杂碎字体的终结）

by Anne Quito, CNN

https://edition.cnn.com/style/article/chop-suey-fonts-hyphenated/index.html

Chun King: First Canned Chinese Food, Sold by an Italian American（Chun King，一个美国意大利人在卖的第一款罐头中国食物）

by Erict Culinarylore

https://culinarylore.com/food-history:chun-king-chow-mein/

The World on a Plate: A Tour through the History of America's Ethnic Cuisine（盘中世界：在美国的族群饮食历史）

作者：Joel Denker

出版社 ‏ : ‎ Bison Books (2007年10月1日)

语言 ‏ : ‎ 英语

平装 ‏ : ‎ 208页

ISBN-10 ‏ : ‎ 0803260148 / ISBN-13 ‏ : ‎ 978-0803260146

Chop Suey, USA: The Story of Chinese Food in America（杂碎，美国：美国的中国食物历史故事）

作者：陈勇，北京大学历史系硕士，美国康奈尔大学美国史博士，加州大学尔湾分校（UCI）的终身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美国史，关注中美的经济与文化互动的部分。

出版社 ‏ : ‎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插图版 (2014年11月4日)

语言 ‏ : ‎ 英语

精装 ‏ : ‎ 312页

ISBN-10 ‏ : ‎ 0231168926 / ISBN-13 ‏ : ‎ 978-0231168922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256486/

👇点击「阅读原文」，观看Raven的演讲视频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